旬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离恨(八)

  本来想这章完结正文的,没想到写着写着发现还是做不到😂

  

  这日天光正好,几声孩童的叫唤险些吓得睡梦中的魏无羡从树梢跌下,他有几分恼意但却不好发作,循着声音看去,遥遥望见几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几人虽衣着各有不同,但腰侧皆是一枚荷叶玉佩,年长的几个以银簪束发,稍小的则是一根青色发带,一看便知是有本而来。

      “欸欸欸,小狗蛋,那些人是什么来历?”魏无羡说着就是将小孩儿一扯,惹得狗蛋将他瞪了几眼。

      “人家回来祭祖,你可不许打坏主意,那可是真正的修仙大宗重华门!你等着看吧,那几位就是我以后的师兄了!”

       此话一出魏无羡骤然一怔,登时又想起往事,再不知移开目光的,教远处的人也察觉了缓步走来。这一走前原不要紧,但魏无羡渐渐看清了为首那小少年的面容,心中便如遭了一击:细眉杏目,眯起眼看人时却有凌厉之意,年纪虽小但也能看出将来定是位俊美无双的儿郎,那目光沉炽,只是一眼竟将昔日的夷陵老祖给唬住了。

       狗蛋一见情况不妙,突然想起家人嘱托,暗悔自己嘴快,生怕这老头犯起病来得罪人,忙抓着人手臂使劲儿晃了晃,“魏老头,我奶奶说了,这不干你的事!”

       魏无羡这才如梦初醒,抬手抹了抹面庞,竟是拿袖子盖了脸一溜烟儿跑了,惹得那几个少年一时摸不着头脑。

       原来这些皆是重华门新进弟子,恰逢年关回乡探亲,几人同属荆湘蜀地便结伴而行,领头的小少年比他师兄弟还矮了个头,却老神在在一副小大人模样。这少年正是金江之子江流景。他年纪虽小但开蒙入道早,性敏而慧,于修行上也不落俗,因此在同辈里倒也担得起一声“师兄”。这位小江师兄以往鲜少下山,今年他爹娘见他行事渐有分寸,便不再将人拘在山上乐得让人去见见世面,顺道再往祖地去祭拜,孰料竟天缘凑巧遇着祖辈旧人。

       说起江清金凌两个那也是好事多磨。当日将那姓魏的“赶”下山后便将全副心思放在宗门建设上,有心要让重华门成为修仙界的中流砥柱,不肯教舅舅、阿爹失望,只是如此一来反倒将那点子旖旎心思抛诸脑后了,这是其一。

       再者便是江清心结未解,大悲过后更是对那男欢女爱之事敬而远之,又与金凌忙着琐事,便将终身大事搁了下来。后来听说那姓蓝的郁郁而终都没能见人一面,她忽而深觉无趣,竟是忘了阿爹的嘱托自误了,便渐渐将过往放下,又过了两年才在重华真君牌位前与金凌拜了天地完婚,故而魏无羡虽在山下守了二十余年,可那金江两家的后人而今也不过一十四岁。

       这原是金江一桩佳话,可落到了魏无羡眼中却成了老天终见怜教他再见江澄一眼!也实在是这孩子生得太过肖似三毒圣手,凭是哪个故人见了都能恍惚一阵,也不怪那执念深重之人如此失态了。

        只可怜夷陵老祖这许多年真正成了无根浮萍孤家寡人,他既无颜再登洞庭山寻访仙境,又不敢在江南各镇久留,待要回云梦故土……究竟故人不再,反倒更添离愁。几番思量下他只好各处漂泊,但一年里总有几次回云梦,再者便是穷尽心力寻访江澄转世的下落。

       他虽素来没有守诺的习惯,也早将从前与蓝忘机的“恩爱痴缠”忘得一干二净,但多年来心底却还记着那两个小儿的话,也总能忆起当年铸成大错时江澄痛惜的神情,故而这些年除祟夜猎素来只用体内那颗金丹以随便护身,实在遇上狡诈的鬼修时才使出那点子本事。

        原本照他这样也算重回正途为时不晚,只可惜莫玄羽这副身子实在天赋不佳,纵能使出灵力也不过是金丹的十之七八,他又多年未曾拾剑,被伤着也是常有的事。再则,虽那残魂早已消散,但终归身心在蓝家损耗太过,蓝忘机也从来不知怜惜道侣,一味的贪欢重欲,关在龙胆小筑那几年更是因为有了金丹再不加节制地作弄……如今再登正道也是难抵老态了。

       最教人讶异却是另一件。这人是个天生涎皮赖脸的性子,饶是一把年纪了也能几句甜言将人哄开心,重回人间多年他也从未在意过这副身子的皮相,然而如今遥遥望见那少年信步而来,魏无羡头一个反应竟是落荒而逃。

       他一边抢了村头王大娘闺女的小梳子就跑,一边又排出上个月夜猎后喝酒剩下的几个铜板,往成衣店好声好气要来了一件粗布衣衫,也不理几个小娃娃的嬉笑,临水照花一般将自己拾掇了才紧一步慢一步去见人。

       只是这一耽搁便是半天,他往莲花坞旧址去了哪还能寻到人?悔恨时陡然心中惴惴,情急之下竟使出了从前的法子,风邪盘一瞬就指到了云萍城北边,这便是真的出了事,魏无羡一路御剑过去心中越发不安。论说三十年前云梦境内便无有鬼修敢踏足,便是江澄死了也还有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江清,再往后也还有重华门和鬼道祖宗的名声在,只除了……

       想到这里魏无羡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当今世上,鬼修的确所剩无几,可他当初却在云萍城亲手放走了两个!

       “求老祖饶命,我俩从未伤人性命,如今震泽、清河与那什么重华门都容不下鬼修,唯有云梦还暂且安全,求老祖开恩放我们一条生路!”

       当时魏无羡听他那句“从未伤人性命”就已歇了杀心,但想着让这二人留在云梦恐教江澄不喜,便执意驱赶:“眼前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非去修鬼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但你二人既然没沾过血,往后改名换姓了难道那几个宗门还抓着不放吗?”

       谁知略矮的那个惨白着小脸嗫嚅道:“那些个宗门俱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哪里瞧得上我这等蒲柳之姿?”说着强挣着要挡在另一个面前,“张郎原也能入仙门的,只是我到底心有不足……将来他年华尚好,我却已人老珠黄,这,这叫人情何以堪呢?”

       “所以,你们都去修了鬼道?”

        那张姓男子点头不语,另一个唤作杜礼的却道:“我们如今只想在云梦安生度日,再不敢使鬼道的!”

       魏无羡如何看不出这二人关系,虽有些膈应好好一男儿竟作女子之态,但也感念这二人算是真情难得,索性放人离去,默许他们在云梦隐姓埋名。临走时那杜礼还不敢相信他二人竟如此好运,破涕笑道:“我俩盘算着今后做桩买卖,再养个孩子,届时还请老祖赏光!”

        那时魏无羡满心是解决了此事,便将杜礼的话当作耳旁风,不曾细想,便是如今在风口里他也只想着鬼修最恨江家人,若真是那两个所为,敢伤江澄一丝一毫便教他们挫骨扬灰!

       再说流景那处,他本来才与几位师弟分道扬镳正欲独自前往兰陵,谁知走了没几步便头重脚轻,细想这几日师兄弟几个都是同吃同住,唯有今晨贪嘴买了碗豆花,师弟们只爱吃甜的,独他是个正经的云梦舌头无辣不欢,莫非……

        想到这里便听见一声娇笑,“小江公子猜的不错,就是我们做的!”

       话音未落便有数道鬼气自地底喷薄而出,将人死死缠住,流景勉力抬眼,前方树后走出的正是那张杜二人,今晨他俩还是街角豆花铺子掌柜,假作兄弟。

      “你们竟是鬼修?你们胆敢在云梦作恶!”

       杜礼抿嘴笑道:“可不敢如此说,我俩这些年在云梦安安分分,从未害过人。”

       流景冷笑,“难道这不是云梦地界,难道我江流景不是人?”

        杜礼闻言无言以对,对上这少年的一张冷脸也有些怕,便索性扭过头不看,一双媚眼瞧着道侣,只捏了捏他的手。

        这副娇憨模样惊得流景直冒鸡皮疙瘩,还不等他想法子,就见另一个高个的上前作揖,“对不住了小江公子,我们夫夫也是被逼无奈,这些年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思来想去唯有……还缺药引一副,可巧今年等来了,还望赐几滴心头血一用!”

        这话听得流景直冒冷汗,“什么话,非亲非故的,既不是血脉相连又不是同宗同门,你们要我的血有何用?”

        杜礼闻言红了脸,细声道:“我俩合籍已有八载,只是……久久未曾诞下孩儿,故 而来求小江公子。”

       这一句可把人气了个倒仰,“我看你们是修鬼道修坏头脑了,我又不是送子娘娘,从没听说心头血还有这个效用!”他一边骂着一边使劲去勾脚边玉佩,幸而那两人自以为胜券在握只顾柔情蜜意,并未瞧见这小动作。

       张孟皱眉叹了口气,“这,也未必。我夫夫二人搜寻多年才得了宝方,听闻还是岐山温氏的神医所创,只是阿礼的身子到底弱了些实在难承药量,思来想去也唯有江家人……”

       “呵,你们怕我阿娘,便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流景一听这话哪能不明白,他年纪虽小却早从爹娘口里清楚自家身世渊源,想来这对无耻之徒已在云梦蛰伏多年,只是苦于不好下手,今年才等到了自己这个软柿子!

       “若教他们得逞我也没脸回家了。”流景恨恨想道,头一遭下山办事便阴沟里翻船不说,那刀刺下去往后修行也是废了,还谈什么不堕祖辈威名得道飞升?

他这厢暗下决心,等援兵未必来得及,这怨气困不住自己多久,但眼下中了药单打独斗未必可行,不如等人近前一招克敌。

        那二人对视一眼,从袖中掏出利刃并一只碗大的酒樽,张孟口里还喃喃道:“若我们能得偿所愿,情愿终生供养江公子,来日孩儿降生也会奉公子为父。”

       “呸,哪个稀罕和你们这些小人扯上关系!”流景一边骂着一边暗暗运起灵力聚于身侧长剑,方才几次争锋来往也能瞧出来那姓张的不简单,大约还会些道法剑术,另一个小倌儿样的倒不中用,面若白霜,显见是被鬼气浸透无可救药了。

       “藏头露尾的鼠辈大可来试试看,你们不怕重华门,难道忘了三毒圣手的手段吗?”

       话音未落便有破空之声呼啸而过,杜礼浑身一颤,霎时间激起一阵血雾,待几人回过神来,一条断臂已被甩出老远,他惨叫几声便栽倒在地。

       张孟惊怒交加,待欲使出鬼道禁术大开杀戒,谁料只一瞬便被更为磅礴的肃杀之气生生压制,继而又听见“噗哧”声,他低头一看,方才本想用来取心头血的利刃竟已穿胸而过,茫茫黑雾之中冷笑传来:“想用这招对付我?再练一万年吧!”

       流景亲眼见到那无耻鬼修毙命于眼前心中也是一惊,心道:“我对付这两个尚且难敌,没想到竟有人将鬼道修至这个境地,但愿此人是友非敌,否则一会儿帮手来了岂非羊入虎口?”

       不过片刻鬼气就散尽了,林后走出来一位黑袍负剑修士,待走近了才看清面容:一根洗得发白的红绳将头发松松扎起,舒眉朗目,眸中真意翻涌,但只一瞬便看不出了,虽身着粗布衣衫却难掩风姿,可见这人年少时也算是一位清俊人物。

       魏无羡一腔杀意即便是在张孟死后也未完全消退,但目光一对上那少年便不由将那些心思丢开了,见人已自行挣开怨气拿回佩剑一时便有些五味杂陈,喃喃道:“不错,他们将你养得很好。”

     “小子江晟,表字流景,见过前辈!”流景自问不是以貌取人之辈,但见到这人第一面便不禁生出亲近之意,听他言语倒似爹娘旧识,彼时察觉对方杀意消退更是渐渐了放下防备。

       魏无羡闻言不由一怔,竟是,姓江吗?原先见他回来祭祖便知这少年是金凌与江清之子,自己是知道江家有早早取字的惯例,但如今又听闻他姓江,这心中不免泛起波澜:若真是金江联姻也该随了金孔雀的姓,且论理金凌已随了他爹模样,没道理和江清生下来的儿子竟比这亲外甥还像!

     “不知你家中可还有兄姊?”他试探道。

       江晟杏眼一眨,“前辈如何得知?我上头确有个阿姐,亦是宗门大师姐,前些日子往兰陵去了。算算时辰,眼下她也该到云梦了。”

       是了,定是如此,金凌他们得了神仙指示早早寻到了阿澄的转世,将人抱养在身边与自己亲生女儿一同长大,假称姐弟,如此也便宜看顾……难怪,难怪自己不论使出什么法子也没用!只是魏无羡一时喜不自胜,竟也忘了问这“大师姐”年岁几何,只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这少年身上。

     “江晟,阿晟……阿澄……终于教我寻到了么?”他喃喃道,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穷尽半生心力终究还是教他得偿所愿了,悲的是二十年奔波转头空,原来人一直都在眼前,只是自己始终不敢再登洞庭、久留江南!

      “我姓魏,名……远道,与你父亲是故交。”

       江晟年纪尚小只当魏前辈爱惜故人之后,并未觉察出这人眼中一番苦意。那人虽怀着一腔情意视这孙子辈的小儿如珍如宝,却也不敢做得太过真个去叨扰,想来寻觅半生也不过为着今日一见,这已是上天开恩了。若放在从前,那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还指不定要做出将人强行拐跑的事来,但如今,能守一日是一日。

       虽则魏无羡有意逢迎,但不防果真与这小少年相谈甚欢,江晟半句没提鬼道如何也是教他松了口气,两个人说着话竟渐渐将另一恶贼忘于脑后了。

       “阿晟!”

        二人闻声看去,只见一黄衣少女凌空御剑而来,近前时一招乳燕投林轻飘飘落下,灵剑却直直刺向那个杜礼身侧。观其形容秀美无双,冰肌玉骨可堪二十分人才,她因见着江晟无碍,眼中虑色便去了大半,虽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目,此刻也有几分骄矜冷意存在里头了。魏无羡只瞧她一眼便知是金孔雀之后,眉心也不必多一点朱砂记,想来这就是金凌那小子的闺女了,一时心头也添了几分感慨。

      “阿姐!”江晟见了来人喜不自胜,先前他心中料定兰陵事杂,长姐虽说较自己早下山几日但也不会这么快了结。但眼下他劫后余生心中自然还有些后怕,也不管姐姐作势要给他几下伸手就要歪缠,惹得那金姑娘狠皱了皱眉最后却也只得依了他。

      “小女姓金,单字是一个朠字,今日多谢前辈相救之恩!”

      半晌后江晟才引人见礼,因当着外人的面,言语间便不好同长姐细说,几句话只道是两个修鬼道的疯子坑害于他。至于魏无羡,他听见这姑娘姓金便正合了自己心意,笑意也愈发真切起来,暗想:这也是师姐的孙女了,自古女儿肖父,她模样像了金凌金孔雀父子,但愿性子随了师姐的才好。

       金朠情知有个缘故也不再问,只是心中诧异眼前之人何等面善至此,却不好表露的,便只将心思暂且全放在了鬼修一事上,她走近了才发觉那个姓杜的分明昏死过去了,可肚腹起伏不断隐有生机,诡谲无比。

        魏无羡见状便提剑破开衣物,只见那皮肉之下有道不寻常的鬼气凝结在其中,已得了肉身,见到金朠江晟姐弟两个便陡然发怒,生生在亲父肚皮上印出张鬼脸,恨不能破腹而出,折磨得杜礼口中呻吟不止。

       金朠自幼心性灵清,省事也早,如今见此情状便能猜出个七八,登时勃然色变,怒道:“好,好个不知廉耻的孽障,竟敢打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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