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离恨(七)

       只说那日魏婴一念生出魔障,借着金丹与怨气竟生生冲破锁链封印,蓝忘机一时不慎被他重伤,幸而眼下蓝氏自顾不暇也无人察觉追去。眼下他一心记挂着江澄安危却苦于随便不在身边,单凭车马脚力更不知何年何月了,最后只得忍着恶心拿碎了的玉环跟铁匠铺换了柄凡剑。

       他一面因这些年亏损太过实在难以彻夜御剑而行,一面又担忧蓝忘机派人来追只得绕路,如此走走停停足花了两天两夜才到云梦,谁知果如那姓蓝的所说,莲花坞竟是半分痕迹也没留下。他这一踏足便恍若隔世,前次来虽与江澄闹了不快,可与他逞强斗嘴终归与旁人不同,至少那时瞧着无大碍……未料一别三年,再见却已人去楼空!

       那棵老树如今倒还郁郁葱葱,可他如今心头灰败再提不起兴致,一时愁意上头便把剩下的银钱都拿去打了酒,被店小二打趣了一句“蓝二夫人”也浑浑噩噩不见怒色,待真醉了头脑反倒清醒些,他这才恍惚想起自己同蓝家还有桩恶心官司,虽是用的莫玄羽身子,但到底是夷陵老祖的名头,酒意上来便往吴郡去了一遭,也不管府尹县官如何哀求相告,竟是被力逼着下了义绝书,他盯着官差往姑苏去了才放心。

        其实当初云深不知处虽昭告天下弄了场不伦不类的合籍大典,可说破天也越不过人间法理去,男子合籍亘古未有,何况魏无羡庚帖仍属云梦江氏,那便是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因此这桩亲事无论如何都是不成的,可惜仙门百家到底是碍于蓝家颜面默认了。如今府衙派官差上门,这一去便是生生撕破脸了,不仅教世人知晓此事何等荒诞,更重要的是,他与蓝忘机从今往后恩断义绝,再见是敌!

        那之后魏无羡又不死心生生在云梦绕了几个月,可惜也没见半点痕迹。百姓见了他再不似从前那般热络。年长的瞧见这人不免铁青着脸,不来啐他几口都是好的;年轻姑娘怜他病弱又见人生得俊秀便禁不住甜言将要攀谈起来,教大人见了一顿好骂拉着就走,等过两日便厌嫌再不肯理魏无羡了。

       这人求告无门又身无分文,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想他魏无羡这辈子再落魄也还是儿时与恶犬争食,谁知临了重回故地竟如过街老鼠一般,可惜这一回再没个江家人带他回家了,一番囫囵自嘲后最终体力不支倒在江氏名下“裕通典”门前。

       却说这家当铺掌柜原名吴连庸,出身云梦江氏,原是瞧着江澄他们几个长大的,后来又等到江家第三辈也长成了。因儿孙无修炼天分索性便教他们习文经商去了,金江立派,他却称再无用武之地不忍拖累小姐,江清百劝不得,又怜惜他老人家大半辈子耗在了莲花坞,临走时便将云萍城一家绸缎庄与莲花坞附近这家当铺留与他作体己。他眼下正是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际,前日正好自云萍查账归来,哪料想今晨一开门便见到这祸害。

       他待要不理,又恐近来七月流火这人死他门前,只得骂骂咧咧唤儿孙将人抬进去,不等请医问药这厮便口里喊着“阿澄”惊醒了。吴连庸也算见过世态的,眼前人形销骨立,一瞧便知是贪欢纵欲,此等酒色之徒便是有十颗金丹也难保他长命,真是作孽啊!

       “吴伯,我想见见他,就一面!求求你了!”魏无羡见了故人喜不自胜,他原先只当云梦江氏一个也没留下来了。

       吴连庸一听这话便怒道:“呸,你还敢提他?别叫我恶心了,还不快快离去,仔细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你要真顾念往日情分,当初又怎会强闯祠堂联合外人去羞辱宗主?宗主病危时,你竟还任由你那姘头去欺负逼迫一个孩子!既然从没放下过金丹,当初又何必故作大方呢?只可怜了两个孩子……”

       魏无羡叫他这么一吼果真低了气焰,自觉污浊不堪,凄然道:“我如今也不敢生出妄想,只是江澄怎么会死?旁人都欺我骗我,阿澄必定是随金凌他们避世去了对不对!”

      “呵,生死之事岂有玩笑的,既然都是要走的,又何必扯这个谎?小姐在孝道上总是不亏的……”

        见他这般似人非人的模样吴连庸心中到底起了恻隐之心,叹了口气道,“宗主连尸身都不肯留就是料到了会有今日,莫公子,就算世间再无云梦江氏,这地方也不是你该来的。”他顿了顿,那声“蓝二夫人”他还真叫不出口。

       “不!我不是莫玄羽!”魏无羡一听吴伯这般称呼自己,不免心头怨愤再起,厉声恨道:“都是那个藏头露尾的狗东西强行引我献舍,偏偏七魄未散扰乱记忆,教我做出那等混账事来!我的阿澄……”

        他这声教人心惊,此刻连狗也不怕了,倒教吴连庸一时没了话。到底是看他长大的,难免心软,且细细想来那献舍归来的“魏无羡”哪里还有当初的样子?倒真像个虐打长成、无亲无故的青楼小倌,只知温言软语小意奉承。吴连庸越是这般想着越觉不妥,若果真是残魂害人,那闹到如今的局面真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为过了!只是可怜了……

      “你说的我也不知真假,但实话与你说了,这重华门如今是隐世仙门,我一介贩夫更不知去哪里寻了……你若有心便去清河问问聂宗主,之前他倒帮了不少忙,云梦江氏有几个弟子已投了他门下。”

        魏无羡得了这话如获至宝,朝吴伯猛磕了几个头便头也不回地往清河去了,只是他竟半点没将江澄死讯听进去,那癫狂样子真教吴连庸看得心慌,不知是吉是凶。

       聂怀桑许是早料到有今日,对这人的无礼闯入是半点惊慌都无,只是油盐不进,哪怕是知道魏无羡此刻疯魔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也不肯说出那重华门所在,悠哉悠哉喝了口茶才道,“蓝二夫人好本事,听闻仙督差点落得和金光善一个下场,你倒是生龙活虎!”

       哪知魏无羡一听见“蓝”字就想起这几年的光景,又因连日来风餐露宿连夜御剑竟“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被莫玄羽残魂影响,和蓝忘机日夜不分地行那脏事,被人按着那副破败身子任意妄为,比青楼娼妓还不堪……真是恶心至极!

      “住口!你再多说一句……”

       聂怀桑闻言才止住了笑意,“魏兄?原来真是你,小弟还以为你永远想不起来了,可惜啊,你明白得太晚了。”

       他这话说得魏无羡心头一震,猛然上去攥着人衣襟,“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献舍有问题,回来的不止是我的魂魄!”

        折扇啪地一收,“那又如何?你以为江澄就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个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你是什么人了,可他始终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江家初初重建,你可知有多少仇敌因你不夜天的行事寻上门,那时江澄尚且年少也知人家是苦主不可强来,饶是他情理兼备又出钱出力也少不得吃了许多暗亏,而阿清襁褓之中便遭暗算险些早夭,你几乎又害得他骨……拜你所赐,江澄那个小女儿虽养在他膝下,同她爹也不过七载缘分!”

        魏无羡闻言跌坐在地,这些年他虽渐渐恢复了记忆,却总是刻意回避去设想那些自己不曾经历过的,逃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被人血淋淋撕开在眼前。

      “我不知道……”

      “你记得虞夫人如何严厉,就是不记得江家养育之恩,记得江澄如何刻薄,偏不记得他多次相护之情,这是什么道理?那我问你,可还记得当初鸳盟互许,犹在蓝忘机之前?”

       聂怀桑这话正是打蛇打七寸,偏挑了他平生最无颜之事,魏无羡闻言骤然暴起,“我记不记得住不用聂宗主操心,若非你存心引莫玄羽献舍,教那死鬼残魂不灭伤害阿澄,我如何能沦落到今天!识相的就告诉我金凌在哪儿,念往日交情便饶你一命。”话音未落,长剑便横在了人脖前。

      “呵,呵呵……魏兄啊魏兄,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么幽默!”聂怀桑被他那话说的不知是喜是怒,心中不免恍然哀叹,真是死性不改!

     “在江家在观音庙伤人的是莫玄羽,嫁入蓝家与蓝忘机缠绵的也是莫玄羽,你想听这个对不对?”聂怀桑冷笑一声,“你现在什么都记得,虽觉不堪,但彼时彼刻行事的也的的确确是你!是你不肯见江澄,不肯回江家,才教那一缕残魂占了上风,可究竟能有多大影响……呵,你扪心自问,那些混账话里当真一点都无真心?这口黑锅聂某可不背!”

       聂怀桑话里话外都指他本性如此怨不得一介残魂,更是活该至此境地,这不由教魏无羡心底不安,连声道:“你懂什么!我年少时便起誓要陪伴阿澄一辈子的,将来他做宗主我就是他下属,一辈子不离不弃。原想着我这一番心思注定见不得光,可到底被鬼道影响做下恶事……阿澄不但原谅了我,还将身心托付,这样的人,便是十颗金丹也换不来!我怎会弃他不顾?”一边说一边放下了手中的剑。

       聂怀桑松松脖子叹了口气,他本就听不得这情情爱爱的字眼,偏还是这人说的,顿觉逆耳非常,“行啦魏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男子汉大丈夫可要敢作敢当!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逗着玩,不是感激,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是真心实意想和他……咳,这话可言犹在耳呢!如今只要你肯回头,莫说义绝,便是你娶妻生子又悔了,蓝二公子那儿也永远有你的地,何苦这般作贱那已死了的,还是早早回去做你的蓝二夫人吧!”还不等人答言便将一封书信丢在眼前。

      “金凌早料到有今日,你既许别家又伤旧人,这桩婚事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得数了,此是和离书,拿去吧!”

       聂怀桑见他一副不可置信将要发作的模样不免摇了摇头,心道若依着阿清,既然不做数了哪还要什么和离书,一拍两散就是。

      “想去就去吧,他们估计也等了你很久了。”

       话音刚落,那信笺上便散出一阵白光将人笼罩,魏无羡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要抽剑相向,只听兵戈铿锵之声,待白雾散尽才发觉周遭变了模样,翠山林立,楼宇之外风光秀丽,好一个“嵯峨势耸欺蓬岛,幽静花香若海瀛”,原来已身处神山仙境之中!如此胜景衬得那金凌小儿愈发仙姿渺渺,今朝再见竟脱去往日浮躁骄矜之态了。

      “不是闹着要见我吗?怎么,如今见了面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我……金凌,江澄的事……”他本意无论真假都要见江澄一面,但如今手执和离书又见着金凌坦坦荡荡立在身前,骨子里的那点怯懦劲便又浮上来了。

       怎奈金凌却不体谅,回道:“舅舅三年前便去了,骨灰撒于云梦十里莲塘,我与阿清将莲花坞都搬了上来,却独独带不走舅舅。而今天人永隔,你上哪儿寻也是白费劲!”若换作前几年见着这人,他是绝不肯好言相待的,只是如今身兼重担,倒也把这两个人间的恩怨纠葛看了个明白,何况人死如灯灭,骂再多也无益处了。

      “人各有命,舅舅今生受的苦也尽够了,你也,莫要自苦了。”

       可他若是能听进去,又何至于能走到如今地步却仍不知何错之有呢?

      “果然……”魏无羡得了这话不由倒退一步,这下子他心底最不敢接受之事到底是成了真,他本来秉着一丝希冀强撑了许久,此刻骤失魂魄精神全无,待要赴死又恐江澄不愿相见。

       金凌见状心中不免长叹,半晌才对他道:“你修为虽废可金丹还在,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还能修回来重回原点,莫要枉费别人一番苦心。到那时再去赎罪,鬼修之风不可长,可也不能只靠我重华门。”

       他呆愣着点了点头,转身就要下山去,那一句“别人”“金丹”到底是将心头死意减了几分。

      “魏无羡你等等,阿清要见你。”

      听闻这话他莫名住了脚步,金凌是师姐之子,江澄的亲外甥,便是再尖酸刻薄,他如今也实在做不到回击只得受着,可那江清……不过是个有些运道的义女,还得了江澄亲自教养。说来自她那日拒婚后自己便把这小丫头抛之脑后了,何况如今,江澄也不在了。

       他一番走走停停,终于瞧见四角亭下有个紫衣姑娘端坐着,怀中还抱着只白毛奶狗,背上一点黑花。瞧她跟哄孩子似的,好不温婉柔和,正是江澄义女江离恨不错。

       这个女娃其实,一点也不像江澄,他这般想着。

       江清听见声响起身,朝魏无羡扬了扬臂弯道:“这可是仙子的独生宝贝,应是最后一胎了,我叫它桃花,你要摸摸吗?”

       时隔多年他仍改不了见到狗就怕的毛病,听见人这么说忙倒退一步,得了个无可奈何的白眼。可笑,夷陵老祖天不怕地不怕,独惧这么个小东西,以前还是有人帮忙赶狗的,现在……呵,一个不能一个他不愿,只能沦落到被个小丫头捉弄的地步了。

        她却见好就收,问道:“旁人只知我体弱乖巧,却不知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还记得那年金凌得了仙子把我羡慕得什么似的,阿爹虽事事应我,却独不肯许这个,莲花坞惯有不养狗的规矩,魏公子,你知道吗?”

       魏无羡被她这一句问住了,岂能不知呢?可那时猪油蒙了心,真心也作鱼目。只是没想到兜来转去,肯割开蓝家叫他的人好像只有这两个了,魏公子,她居然这么叫自己。

      “我是他最亲近的人,只是养只灵宠罢了,难道还能吓到那个死了八九年的夷陵老祖不成?”江清无奈笑了笑对他道:“我从来没求过什么,头一遭开口便被拒了。三岁归家,大约也有觉得他不太亲近我不喜欢我的缘故,气性上来便连夜跑回了眉山。偏是个没记性的,走了半夜竟摸去了荆湘,结果害得他寻了三天三夜,待回去了还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小命劳他费心。”

       魏无羡本来听着听着已稳了心绪,心底里还恍惚生出几分甘甜来,忽闻得后面所言不禁冷哼一声,“这是你自己活该,竟为了只畜生和他置气。”

       江清眨了眨眼,“不错,只是畜生而已,不值当。”

      “你!”

      “他不眠不休生怕有了什么差池,恨不能一命换一命,连句重话也说不出口。我一睁眼瞧见的就是他那副悲喜交加的模样,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做了多不可饶恕的事。为什么得了那许多的独一无二却还是贪心不足?为什么偏偏要去伤害这个世上最在乎我的人?”

        她这话说的虽是自己却实实刺在魏无羡心上,是啊,为什么他总是心安理得地去伤害江澄,等到失去了再追悔莫及……

        江清也不理这人如何,自顾道:“他说以后养多少灵犬都可以,我想那时候即便开口要陈情,他也是会给我的。但没这个必要了,其实一直以来我想得到的不就是这个答案吗?只要他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爱我护我,别的又有什么要紧?那年我就暗自发誓绝对不能再让阿爹为我伤怀流一滴泪,我江离恨便是女儿身也一定会成为仙门百家最优秀的宗主!”

      “可是你却夺走了这一切!夷陵老祖,多赫赫扬扬啊,所有人都怕你,还有不少羡慕你的,那些蠢材都忘了你这虚名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的,是三千修士,是姑姑姑父,还有我阿爹!你说我凭什么不应该恨你,我不能恨你吗?”

        句句振聋发聩,眼前人与心上人恍若合一,也是这一刻他才真正将江清当成了江澄的女儿,恐怕世间也唯有她一人能如此诛自己的心,竟是连金凌也不及她了。

       “怎么不能……”她怎么就不能恨魏无羡呢?江澄怎么就不能恨那个薄情寡义之人呢?

       她低叹一句,抬手抹去泪痕,“可是江离恨就是不能啊,也绝对,不能成为你这样的人……他要我堂堂正正地活着,要我不能为情所误,我应了就一定要做到。不然将来,我有何颜面去见他呢?”

       “重华门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走吧,不论去哪儿以后做什么,都不要再来了,好好活着,别辜负了这颗金丹。”

       金凌尚且有几句温言,却架不住有人嫌恶更甚,还要将人叫来出口恶气,也不怕骂狠了那人一时想不开,临了赶人时又生生将心底另一半真心话堵在喉间,冷眼瞧着魏无羡下了山。

      “我偏不告诉他!叫他一辈子做个糊涂虫……”

  

  

进度差不多了,还有一章正文完结,番外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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