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离恨(九)

  金朠那一句怒骂唬得江晟不敢言语,其实他方才也将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心知此事犯了自家的忌讳,尤其是他那个爆炭性子的阿姐还素来护短,这下遇着,怎么也得除恶务尽了!

  只是眼前情状饶是魏无羡这个开山祖师也是吃了一惊,论理鬼修习的是操控怨气化为己用,何来创造生机的?这人虽死不足惜,但着实有几分小聪明在。

  “鬼道开宗不过数十载,便是我到了这个年纪也是从未听过有这等术法,男子还能……”他一双眼觑着金姑娘,这丫头如此反应,分明是知道什么内情。

         江晟不禁感叹道:“还真被他们摸着了门路,倘能将这份心思放在正途上,说不定也能有所作为。”

  未料金朠冷笑一声:“哼,鬼修还能行好事吗?为一己之私祸害旁人,便没有今日之事将来也是个祸害,似这等贪心不足之辈死不足惜!”

  “阿姐……”江晟听了这话唯恐恩人不自在,忙扯了扯她袖子,“其实这两个人今日之前倒也算不得穷凶极恶,倒是安分了多年……”

  “那也是先前经手的不长眼!便要做善人饶他俩狗命,好歹先废了那身功夫以绝后患,也不知是英雄病发作还是蛇鼠一窝。”

  这话说得魏无羡心中惴惴,一时竟抬不起头来,正胡思乱想着瞬息便见寒光一闪,他一回神便见那小金姑娘提剑自杜礼内衫中挑出个破烂书册来。

  江晟也不接,只伸长脖子去看,他姐姐竟也举剑由着。魏无羡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两个是嫌脏,不禁觉着好笑,想起来江澄小时候也是这样,只是后来便被自己带得野了许多,惹得虞夫人见了就要发一通脾气。

  “岂有此理,这群异想天开的蠢货!”

  未料江晟才看了几页便张口骂起来,魏无羡听了奇异便朝金朠示意,抬手将东西取了下来,他不嫌弃,且教一个小姑娘举这么久也不妥。

  谁知他越看越觉这书中所载诡谲,旧的字迹瞧着倒像出自温情,只是天长日久已然丢失了最要紧的部分,而几页新接上去的显见不是同一人手笔。再看内容,温情所写与其说是强扭阴阳的法子,倒不如说那是折磨人的上佳手段,但仍在医理之中;可那后添的则是生搬硬套的鬼道招阴之术,教死魂跳过黄泉轮回一遭直投人身……

  江晟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忙道:“似这等害人的东西,咱们还是别教它留着了!”

  魏无羡无声点了点头,也不用金朠他们动手,自己拔了随便,几下就教那陈年烂物化作碎屑随风散去了。

  “前辈勿要见怪,我姐弟二人如此动怒还有个缘故。昔年岐山温氏何等作大,仅因一时心血来潮便想出那等糟践人的法子,他们家医修硬着头皮写出来了医书,只是经年累月再难寻真迹,今番落到这两个贼子手中,想来也是蓄谋已久费了不少功夫,可谓恶上加恶,江氏族人焉能不动容?”

  这番话说得江晟也不免垮了脸,他姐弟两个虽年少,但爹娘并未因此便将诸事都隐匿,相反,还将那些个人情道理自他们幼时便开始传授,因此,连自家娘亲的身世,也是知道些许的。

  江澄当年历经九死一生才将女儿带到人世,他虽觉此乃人生第一幸事,但离恨知晓前因后却起了不同的想头。她自觉阿爹此生离散多于欢聚,又是为人父母,自然欢喜无限,可试想若他双亲长姐俱在,又同常人一般娶妻生子,既不用去受温家那些折磨也不必年复一年被个病儿拖累,自是要较如今好上许多的……

  待她再大了些,从能一人支起云梦江氏,到开宗立派突破金丹,最后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虽将从前一些存了戾气的想法抛开了去,但涉及身世总还是存着些执念。这些话自然不好教金凌和两个孩子知道,但偶尔言语里露出来些许竟教那大丫头听了去。

  魏无羡心中不禁忆及当年,那时他被丢下乱葬岗,只当自己是天下第一倒霉人,也不知江澄当年有没有……却是不敢再深思。他虽不通医术,但也知这手头功夫不熟难以成事,当年那是他剖丹心切由不得温情练手,可这等污糟事,只怕温狗光看着也是取乐了。

  “怎么会,你小小年纪已然心存家族大体,又能将道理说的这样明白,多少比你年长的都及不上了!”他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眼中却带了些自嘲,心道:一般年纪,为何当年的云梦江氏首徒比不上如今重华门的一个小丫头?

  解决剩下的那个自然轮不到两个小的来,左右也活不成了,魏无羡便亲自送了。他本想找个借口再跟着,未曾想金朠带了弟弟是要往兰陵去祭祖的,魏无羡听着是百般不入耳,暗道这个江清做戏未免过了头,金凌那小子也不知拦人的。

  他这么想却不好表露的,半晌才嬉皮笑脸道:“久闻兰陵风土地貌,只是一直无缘前去,不如咱们一道路上做个伴?”

  这话正合了江晟的意思,便忙向他阿姐撒娇,只是这副样子落在魏无羡眼中,又无端勾起些过往,不禁心头一酸。

  金朠原本想着去兰陵祭祖带着个外人,纵不带进去也是不大成体统,可等他姐弟二人回了重华门想再报恩怕是也难寻人了,且他但凡是个明白人,跟着去了也该知道哪些地方好进哪些地方不好进的,因此便笑着应了下来。

  原来江晟下山前,他姐姐已然在云梦将诸事料理完,又往兰陵去归置了。这固然是她行事老道之故,却也有双生二子强弱不一的缘由在。说来江清当年虽力压同辈惊才艳艳,但娘胎里带来的不足到底是成了暗伤,寻日里倒不大看得出来,只是生养时却吃尽了苦头。待日月二子瓜熟蒂落,女孩儿是瞧着康健,但小的那个便要弱许多,因此她与金凌便对这孩子更上心些,十来岁的年纪还是头一遭让他下山办事,只得多劳累长女。

  一行三人往兰陵去,路上也算得和乐,只是中途遇着个负琴远游的“蓝公子”,姐弟二人听见对方姓氏自是敬而远之,却不防那魏前辈躲鬼似的一溜烟就没了踪影,金朠便抱怨了两句。

  “我果然猜的不错,她的心中原来一直只有那一个人……”

  那人对着姐弟二人熟悉的眉眼不由失神动情,尤其是听见金朠言语间几分强硬,竟是恍若故人重逢,他不由眼中蓄泪,待要再问上几句却被那江流景一挡。

  “前辈想是认错了人,我阿姐是个年轻女孩儿,天生温婉少言,从不招惹人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将金朠拉了个趔趄,也不管那魏前辈躲哪儿去了祭出灵剑就走。倒是金朠,她素来见不得人落泪,见那人也算翩翩君子,右臂还有旧疾,不禁生出几分怜惜,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对方话里话外的古怪。

  “阿姐自恃老练,却不知这世间总有些自以为是、莫名其妙的人,今日若没我,你吃亏了可怎么办!”

  金朠见他如此焦急不由失笑,“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胡话?我方才是在想,那人许是爹娘旧识,若真是如此,咱们做小辈的岂能失礼呢?”

  “爹娘的好友里可没有姓蓝的!若教阿爹知晓了,便有情分也得断了,阿娘也不理这种人的。”

  “这说的也是。”金朠点点头,忽而话锋一转,“你方才怎么不等等你魏前辈?”

  江晟闻言登时冷了脸色,“不等了,他真心想来谁能拦得住,若不想,又何必一厢情愿?”

  金朠一听便知他是气话,却也有些自己的计较不便言说,因此乐得不劝,姐弟二人便径直入了兰陵地界。

  却说魏无羡一见故人是逃也来不及,虽不是蓝忘机亲至,但那身“披麻戴孝”的打扮到底唬人,只一眼便教他心底发寒。二来,他自问除了江澄,前生种种已无所不可抛却,再见故人反倒徒生事端,因此对着那个他昔年最是疼爱的小辈也只是避而不见,只求快些脱身。

  游荡半日他才定下心神,也不回原处寻人了,只朝着那金鳞台旧址进发,却未料遇着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事隔多年,当年金鳞台的风光早已不再,然凡俗之人仰慕修仙问道,从前或许还不明显,可如今重华门声名昭昭,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在金府旧址上又建了一座道观,借着仙门名声倒也算香火旺盛。

  魏无羡遥遥望见姐弟俩与道士寒暄几句便相携而入不由松了口气,本想在周遭转转等人出来,却不防见到那观主面容:身长玉立,肤色白皙,眉心一点丹砂,明净柔和,观之可亲,一看就知年轻时是个灵巧乖觉的人物,可惜身有残疾不大雅观。

  几个香客被他哄得言笑宴宴,手中钱财花得流水似的,独魏无羡看在眼里惊出一身冷汗,骤然想起江澄他们已进去了恐要出事,连忙就要跟上去,心道这人就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信士且慢,别间皆可入,唯有此处乃私家供奉,今日不迎外客,还请别处逛逛去吧。”

  魏无羡闻言冷笑一声:“我方才见那些人进进出出,难道都姓金不成,敛芳尊?”

  “呵,多年未见,魏公子还是这般好眼色。”

  原来这人正是昔日被封棺底差点就永世不得超生的金光瑶!

  他笑道:“旁人进去是有求于神佛,教亡者也好多得一分香火。唯有你,魏公子,贫道还记得你上一次拜祭,可是没做出什么好事来啊!”

  当年金凌江清初立重华原不得空,数年后学有所成才亲下山收徒,途径旧地不禁念及赤锋尊聂明玦一世清正刚强,实在不忍落得那般下场,又得了江澄首肯,二人便合力开棺将之超度了,只是未料还多救了一人。

  观音庙那晚金光瑶情知难逃一死,虽讶异聂怀桑心计之深,但终究是苦主怪不得人,可送他一程的偏是半点也不曾亏欠的蓝曦臣!只这一点便勾起心魔执念,这恰与鬼道殊途同归,他便借无头尸之怨气苟延残喘下来,直到金凌江清开棺他才得以重见天日。

  金凌也没将他这位小叔叔如何,一来他知生父殒命若只怪金光瑶一人未免不公,二来原还有些养育情分,因此便想着仍送人往东瀛去隐姓埋名。

        魏无羡也不理他嘲讽,冷笑道:“金凌心软,这样你还不见好就收?倒是不怕有人来寻仇!”

  未料金光瑶闻言不禁笑意更甚,“这怕是五十步笑百步了,贫道前生作恶再多终究也为百姓做过一二能入眼的事,且寿数无多。倒是魏公子,呵,怕是仇人遍天下,这些年过得不太容易吧!”

  “你!”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一声清亮女音劈将而来。

  魏无羡听见这声骤然闭口不言,金光瑶看在眼里却摇了摇头,只片刻便堆满笑意迎了上去。

  只听金朠嗔道:“孟爷爷,我们来了这许久,你也不知进来看香作伴,流景还是头一遭回祖地,你可是把我们当外人了?”

  金光瑶忙回道:“哪里的话,你们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方才遇着故人,不免失礼忘了时辰。”说着便跟着金朠进殿去了,留了一二个小童在外待客。

他回头再一看,哪里还有那人身影。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魏无羡终究放心不下,兜兜转转了几圈仍是扮作普通香客混了进去,万幸没再遇上有人从中作梗。

  这一入正殿映入眼帘的便是三清尊像,次者便是四御五老等,皆神势肃穆。魏无羡看了一圈没寻到人也没见着故人牌位,不由得松了口气,心道金光瑶此人虽有心计,但到底托着金凌在此安身立命,应不致下毒手,因此只在心中朝三清告罪一声便动身悄然往里走去。

  正殿后方也有一尊神像,魏无羡却无心去拜,他一眼便瞧见神像两侧又各置了张供桌,上头林林总总该有数十个牌位。别的都不认得,想是香客出钱让先人在此受供奉,只那最上一排的三个教他见了不由心生感慨,名姓依次是:先妣孟氏、爱子金如松、爱妻秦愫。到了第二排还有个莫玄羽的灵位。

  “难为这人临了还能有几分善念,不过也对,东瀛那点弹丸之地哪里比得上中原信众多?”

  他驻足片刻又去看左侧,却想不到金光瑶竟还将他那个便宜哥哥金子轩也供奉上了,旁边的便是师姐江厌离之灵位。魏无羡不禁想起那已隔绝了数十年的往昔,又想起师姐的好来,眼中一酸,到底是跑出去花了仅剩的铜板买来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心道自己绝不敢再误了江澄,只是想多看一眼,还望师姐原谅。

  “想来能让你记挂的也只有我那早去了的长嫂,莫说从前的江宗主,恐怕连金凌,魏公子也快忘了吧。”

  魏无羡闻言正要发作,不料金光瑶却止了话头,只是示意他跟上来,二人一路行至后院。

  却见满院金星雪浪盛放,白霜般的花浪随风阵阵,清香四溢,那姐弟俩也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的劳碌一下撑不住,竟是在八角亭中枕石而眠,衣襟上皎香散乱,佩剑也是半被落花埋,这场景竟教人不敢靠近惊扰了。

  “瞧瞧这两个孩子,多么无忧无虑啊!在他们这个年纪上,金凌因着无父无母也是受了些委屈的,不过到底有他舅舅隔三岔五地接去莲花坞,倒也算得安稳。”

  “你究竟想说什么?”

  金凌爹娘的事从来就是魏无羡的短处,当年金光瑶事发,他便以为寻着了这欠债的,谁知数年不见一朝重逢,这人仍旧端起副笑脸问心无愧的模样,倒教魏无羡心中有了说不出来的滋味。

  金光瑶敛去笑意,“可惜阿清就没这个福运了,呵,魏公子,江离恨这一生的苦痛未出娘胎便已注定了,皆是承她阿爹的,皆是拜你所赐啊!”

  他一语言毕便拣了干净袍子上前去将姐弟两个唤醒,独留个魏无羡怔愣在原地。

  “要睡就回房去吧,此处地气虽暖也架不住你们两个贪睡的!”

  金朠慢启秋波,见他来喊知是自己与流景贪迷好景失礼了,一时红了脸忙推醒亲弟叫他回房早些休整。

  原来金光瑶那句寿数无多也不是哄人的,金凌算出日子就在今年盛夏,故而年关未至先遣了一双儿女来与小叔叔作伴,待门中事毕,便会同爱妻下山来料理,故而金朠江晟二人还要在这道观多留些时日。

  金光瑶亲见两个孩子乖乖进房才转身回了偏殿,只见魏无羡对着神像瘫坐在地,面容惨白,倒比自己这个将死之人更显死相。

  顺着魏无羡目光他朝神像看去,半晌才发觉这人盯着的是神像颈侧,那处刻着一朵不过指甲盖大小的莲花,金光瑶了然,笑道:“金身抑或是泥胎石塑嘛,总是不大像的,故而当年铸像时阿清提点了这处,若不是她说,外人如何能知道呢?”

  魏无羡此刻已没了半点脾气,凄然道:“你知道的对不对?知道阿澄……也知道那个孩子……江,阿清她,是几时生的呢?”

  “这如今恐怕也只有金凌和那两个小的知道了,江宗主当年瞒得紧,说出来的也未必是真。”

  他此刻哪里禁得住金光瑶提及当年之语,听到此处便“哇”一声口吐鲜血,登时真气暴烈乱窜,怨煞之气沸腾。

  “前有三清四御,后有重华真君,魏无羡,你安敢在此生事?若果真念及旧情,还请还他们父女一刻安宁吧!”

  魏无羡闻言勉力压制,抬手抹了抹嘴角鲜血,道:“那么阿晟和阿澄,也没甚关系了……”

  原来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自以为还有机会补救,自以为前情可赎……原来你不是不肯入世,而是早就出世去了!

  金光瑶见这人状似疯魔,不禁叹了口气,摇头道:“怎会没关系,同出一脉的亲祖孙,也是幸而不大像这家的老匹夫,阿朠倒是像兄长,偏脾气也随了江家!”

  这话便是点明了魏无羡所有未出口的疑问,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满嘴里只念着“活该”“缘尽于此”等话,突然大笑一声恍若重得了生机,朝金光瑶叫道:“有劳孟道长为我解惑了,魏某七日后再来!”

  金光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七日后来了个叫狗蛋的孩子哼哧哼哧抱了两个箱子上门,一切才有了答案。

  “胆小鬼,东西到了人却不来,娘亲知道了指定要骂!”

  金光瑶闻言挑眉,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心细。原来当日那魏无羡有意在江晟面前卖弄,金朠心中对他放心不下因此步步留心,别的没发现,唯独瞧见了剑身上的“随便”二字。

  江晟不解姐姐何意,虽惋惜没能再见魏前辈一面,但一打开箱子试了那件再合身不过的锁子金甲,便将愁色尽去了。

  原来那箱子里装的是两件光华璀璨的贴身金甲,略小的那件上头还有一细巧锦匣,金朠略看一眼便知是给谁的,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

  “我尚未还恩,他倒先送了咱们东西,这护身符我瞧着倒像是和阿爹的一对,想来真是爹娘旧识了,魏爷爷面皮薄,看来要借我们的手送去了!”

  金朠知自己这弟弟忘性大不记仇,她闻言未置可否,回山后也将前因后果如实禀报双亲,阿爹听闻后几日都少言寡语,倒是阿娘,收了东西后不过三两日便贴身佩戴鲜少摘下了。

  自此离恨心结已消,天上有重华真君威名赫赫,地上三毒圣手芳名流传。唯有夷陵老祖臭名昭著,后来啊,又有个疯道人替前人赎孽去了,而双杰情谊,终归是在纷纷扰扰的俗世中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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