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莠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离恨(六)

江澄强撑着身子见了来客,虞家几个舅舅一见他这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不免又气又痛,也得亏老夫人前些年已驾鹤西去,否则遇着今日光景,丧女又失孙,怕又是一场大恸。

可叹江晚吟这一世短短三十余载,天伦佳誉未得尽享,反是坎坷不绝意气填膺。念幼时,慈父严母在侧,女兄相伴相携,有乳犬嬉戏,正是为人之大幸。未料来了个不速客,忍痛遣所爱,天幸得无羡,相待胜手足。十载光阴如驹过隙,誓言种种犹在耳。怎奈旭日中天,一夕间焚尽十里莲塘,便有滔天恨意也只得吞声似犬豕。世说江门明知不可仍为之,引兵失丹终未悔……

重敌已克,长姊在上,双亲灵前定终身。

上秉皇天,下告后土。礼同掌判,从兹缔结良缘,赤绳早系,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盟。赠吾夫晚吟,缔婚永敦,百年偕老。

信誓旦旦犹在耳,反是不思,陈情避尘急相问……

却说江澄如今沉疴难愈,他白日已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不断,底下的弟子哭得死去活来,反倒是金凌江清两个是早知内情,先前也哭的多了,如今反倒一时流不出泪来,强撑着理事。

到了晚间,江澄却又缓过来了,微微睁开眼,身边不光几个小的,聂怀桑、两位舅舅也守在一旁,勉力交代了徒弟几句便攥了虞宗主的手使着劲说道:“阿澄不才,本想着北号山一战事毕,云梦江氏便能一切从头开始,无惧众口铄金不堕爹娘威名,不想我······欠着这番因果,如今倒要舅舅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说着,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着。两个舅舅虽悲痛欲绝却不好在小辈前先撑不住,更不忍江澄难受,索性劝了几句,只道阿清阿凌是年少一辈的翘楚叫他尽管放心。

半天,江澄又说道:“怀桑,我已安排好了身后事,先前只这两个小的实在放心不下,这段时日有劳了。”说到这里又闭了眼不⾔语了。那⼿却渐渐紧了,喘成⼀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聂怀桑见他如此只得口里称是忙着宽慰,自己也不敢挪动,先前江家瞒得紧他便只当还可以回转,谁料竟是到了这个地步,念及从前光景不免悲从心来,又因得知金江决意隐世,便把原先的一些想头撩开了,更添几分真心。

“舅舅放心,阿凌会和妹妹好好的,重华门上下长存浩然正气,定会守卫正道,不负舅舅教导!”

江澄听了这话才展了眉头,又看向女儿,直声叫道:“离恨,离恨!”说到“恨”字时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忽听得窗外惊雷阵阵,秋送荷风,金凌等忙上去扶住,再未听得一字那身子便渐渐冷了,回过神时外头已下起倾盆大雨。

医修过来,摸了摸江澄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众人见状不禁放声大哭,聂怀桑也跟着落了泪,金凌更是忍不住扑在床边抽泣,独江清面不改色端着水盆攥着帕子擦洗江澄面容,未发一言。片刻过后却见人已伏在江澄肘边阖目睡熟了,虞宗主叹了口气,惋惜这对父女缘薄至此,细算来竟只有不到七年光景相伴,便敛声领着弟子出去了。

莲花坞上下将来是要阖门都走的,若立坟冢到底事繁,且依着江澄最后的意思,云梦江氏也不好大肆操办,便将其尸身用烈火烧了,骨灰撒进十里莲塘,谓之,永守云梦。

几个师兄弟见江清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面色也还好,便也稍稍放了心,谁知焚化那日众人险些没拉住她,亏得金凌眼疾手快将人拦下,一手蒙着眼,一手死死箍住她腰身。

“别看了,阿清听话!”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即便二人早知江澄是归位去了,可见着这等情景又焉能毫不动容?只是没想到这个丫头憋了这么久,看来前几日不过是一时没回转过来罢了。

“我想再看看他,再看看阿爹……”分明他生我养我,而今生养之恩未还便天伦散尽,如何我们就命小福薄至此只得了七载年华?

都是他,是他的错!

金凌心中悲戚之意自然不少,对那个人若说半点不怨也是假话,二人此刻便如骤然失母的幼兽一般跪在一处,再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好容易挨过这几个时辰,一时二人身后便只有紧要可信的几个弟子,这些人是确定了要跟着走的。待撒尽骨灰眼见着天就阴了下来,一道金光劈向湖中心,云雾中显出一人影,仙姿玉貌,竟是江澄面容。

“吾乃上清天太上大道君座下雷部重华真人,前次投身云梦江氏入凡,如今劫数已尽此间事毕,念尔等一心向道,与吾有几分缘法,特来相告一二。”

众人欣喜不已,立时便跪于江清身后,一时之间“舅舅”“师父”“宗主”不绝于耳,便是金凌早知内里,如今见了人也是喜不自胜,那云上之人牵了下嘴角,便肃声道:“千百年来神魔分治,然人世多贪多欲,纵立仙门百家亦难出能人,眼见人间鬼修邪道横行,引魔族蠢蠢欲动,昊天上帝另起仙籍若干,吾奉旨又于人魔交界设人间界第一门派,望尔等今后勤加修行,立德立心,重铸仙门气象。”说罢便抬手传下修习术法,金凌瞧了确是月前舅舅所授无疑。

“谨遵真君法旨,重华门上下定会永守越界之门,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执剑为民!”江清只方才抬头瞧了一眼便不愿再看,俯身接旨承传不提。

“弟子接旨。”

江晚吟见她如此知是省(xing)事识大体之人,心中不免暗叹,今翻入世一遭匆匆而已,却也算得了段善缘。虽则此生缘尽,但未知将来如何,若她肯潜心修行,牢记自己从前教导,兴许……这样也好,思及此便乘风而去了。

众人施礼拜别,江清望着云端,忽而生出几分无措来,也不强撑了。金凌忙俯下身半搂着人,却听她低声泣道:“我没有阿爹了……”登时心头一酸,仙凡有别,神界尚有重华真人江晚吟,但人间的三毒圣手却再也回不来了。自己,也没有舅舅了啊……

几日事毕,按着原先的计划,两家借丧期暗中行事,虽有神仙相传的拔地升天之术,但到底兹事体大,金江门下弟子众多,更有一应产业散落各地,而今蓝家正处风口浪尖,万不可被抓住把柄移了视线,因此要处理起来也得费好一番工夫。

金凌虽是江澄当亲子教养大的,奈何名分上是舅甥,便做了半子也是这个规矩,故而三月便出了丧期,他一面赶回金麟台急着理事,一面也是勤加修炼道法。待江清除孝时,二人竟双双突破了金丹修为。

一日底下弟子传来消息,事关江家。原来那蓝思追前几年被人当众揭露身世,立时便教云深不知处逐出了师门,那个鬼将军两头顾不得,最后还是放心不下侄儿跟着去了。他两个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一路凭夜猎赚些银钱,不想前日恰巧遇上金芃。这小子自幼跟着金凌长大,养成了刚强性子,当下遇着这人哪肯相让,蓝思追便情急使出了江家剑法,金芃吃了一惊,待回过神来人早跟着鬼将军不见了。

金凌听闻此事更生厌恶,心中也猜到是自己往日里露了几招被这眼尖耍滑的偷了去,蓝忘机竟也没将他如何,遂骂了声讨嫌便要亲去解决此事,否则传扬出去自己两家也没脸。

他这边得了消息一路赶了去,最后竟是上了岐山不夜天,这个无数亡魂的葬身之地!

蓝思追对金凌的到来颇感诧异,自那日清谈会不欢而散后江家便依言与蓝氏再无往来,不成想连带着金家也落井下石,说来自己落到这副局面也和眼前之人脱不开关系,只是从前到底有些情分……至于金凌,如今一改冲动脾性,莫说是眼前这姓温又姓蓝的,便是蓝忘机在此,他也能先礼后兵了。

也是意料之中的相劝无果,蓝思追不肯自废修为,更甚者还言之凿凿自己无错,什么修习剑法道术全凭各人本事,金凌懒得听他废话举剑就刺。这一剑本就存着一招克敌的意思,远非寻常修士可接的,他横剑相抵不防就被震出去老远,口吐鲜血,连剑身也损了。瞧着便是取命的杀招了,心中大惊再不敢小看对方,眼见着第二招过来正准备聚起全部修为抵抗,忽有玄锁链裹挟着黑烟打在对方剑锋,发出铿锵之声,蓝思追顿时松了口气。

“蓝愿啊蓝愿,你在蓝忘机手底下别的没学会,鸡鸣狗盗倒是懂了不少啊!”

温宁来势汹汹,只是见了对面是谁不免就低了几分气焰,无奈道:“金宗主,阿苑不是你的对手,还望手下留情,我会好好管教的!”

“呵,管教,你拿什么来保证?自己手上的血还没洗干净,还有脸说这种话!”

温宁一时无言,世人皆知金江决意隐世,只要此刻阿苑躲得一劫,从今往后,天南海北,谁还管得了谁呢?

金凌见两次不成难免心火,若是硬拼,一对二还不知道要耗到何时,先前想着留一条生路便没带人上来。他正想着如何行事,倏忽间有裂空之声奔来,霎时紫光潋滟,噼啪几声碎响后便见温宁倒地,臂上几道焦痕,这一摔还将他腹腔里一团稻草拍了出来。

“啧,瞧瞧那厮作的孽,这辈子也是无人能及了。”话音刚落,便见一素衣女子翩然而至,抬手收了紫电,细看去面若春梅绽雪,身似云间惊鸿,腰间清心铃并一枚莲花玉佩,正是江家宗主江离恨。

昔日鬼将军凶名赫赫,未曾想不到十招竟败在两个小儿手里。

蓝思追知晓今日命该如此,不料还能再见到“她”,一时五味杂陈。从前魏前辈说他倒不像情姑姑,竟是个死心眼多情种,这必是得了蓝氏教养之故,那时自己一笑置之,如今陡然见了人,才知所言非虚。

“江姑娘,魏前辈那日求亲不成,自此你我二人便再未一道夜猎了,细算来竟有三年未见卿面了。”

江清不意他提及旧事,看来那姓魏的竟是没能说个明白,自个儿对着这副凄苦痴心模样却不好冷言冷语。当年那事不成后便遇北号山一战,剖丹悟道半载有余,阿爹这一去,她作为在室亲女自然要守足二十五月(三年为虚数)的孝,如此可不就是整整三年吗?倒是亏了他不忘至今……

她皱眉叹道,“人生在世有几个三年?温公子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蓝思追听她口称“温公子”心中一窒,见对方面上敛去寒意更是心头酸胀,不禁道:“思追自知,此生为身世所累,与江姑娘是有缘无分了,只是到底心有不甘,想问一句……”

“不可能。”江清哪里不知他想问什么,耐着性子道,“纵非温氏血脉,你我也绝无可能。”

听到这话蓝思追不可置信,颤声道:“为何?横亘你我之间的不就是此事吗?”

他这一问连带着金凌都动了心思,一双眼望向表妹等着答案。

“看来温公子时至今日还是不明白,温氏血仇固然无解,可作为蓝氏嫡系,你又何时敬我江家半分?”一提起这茬,江清便有些压不住本性,面上半点柔情也无。

“你也无须拿些蓝忘机的规矩来搪塞,他一介蓝氏长老尚且因私废公记恨我阿爹,温公子爱屋及乌暂不提,也自是要替那蓝宗主护弟的,对着江家宗主也是游刃有余头头是道。偷习别家剑法,想来也是家学渊源了。”

事到如今她也不介意说些真话了,“若论君子之风,世间谁人不喜?只可惜姑苏蓝氏终究是没能养出几个真君子来。若温情医师尚存,养出几分真性情来,离恨与温公子兴许还能投机几分,做个杵臼之交偶来论道。”

她这话说得诛心至极,连金凌也不由愣了神。那个温宁本来心中气恨非常,谁知听见温情之名一下便没了底气,恍然间忆及旧事。江澄不愿嫁女原是情理之中,只是自个儿心中始终不忿那人对魏公子处处咄咄相逼,却未曾想他的女儿竟是这么想的,阿姐尚且胜过含光君啊……蓝氏不堪如今谁人不知,他这一时竟分不清阿苑留着蓝姓是对是错了。

他表兄妹两个究竟也没把事情做绝,废了人一只手便相携而去,告知温宁百年后往北号山去了结因果转世为人,温宁虽半信半疑但到底放在了心上,三百年过去得见故人再入轮回便是后话了。

至于蓝思追,他得了这话却如失了三魂六魄一般,再不多言,只瞧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出神,似乎这一去,他二人此生都无缘相见了。

那一头魏无羡被囚龙胆小筑也足二载了,当年他发起疯来一剑刺伤道侣,蓝忘机不知说了多少好话磨了多久才将人保下来,谁知他一醒便闹着要回江家,听见一句“阿羽”便要暴怒。蓝忘机素来视他为己物自然不肯放人,若教他见了江澄剖丹虚弱模样哪里还能回来?魏无羡见他如此便愈发喜怒无常起来,喜时似疯傻模样却会使出比从前还尽心的花样来取悦人,浪言浪语求着出去逛逛,怒时便视道侣为死敌恨不能生啖其肉。蓝忘机唯恐拿捏不住人教他钻了空子,索性趁他情动一记穿骨封住了灵力,锁在龙胆小筑日夜欢愉,有金丹在身倒也不惧他受不得早早做个短命人。

可怜魏无羡偶然清醒便是那等不堪场面,恨不能拔剑自刎才干净,偏这四方天地间连个利器也寻不得,他心中到底不甘,还要费尽心力打探江澄,便渐渐歇了寻死之心,谁知这一磋磨便挺到了那江离恨出孝。

说来那蓝忘机也是料到了江澄剖丹凶多吉少,只是江家三年多来一丝消息也没泄露出去,坊间传言也渐平息,加之金家领头虞氏、聂氏等处处与云深不知处难堪,兄长也曾说此事各处都有云梦江氏的影子,若只江清一人主事,那此女城府深不可测。听了这话他便只当江澄人无大碍有意坐山观虎斗,兴许还图谋仙督之位,遂把心里那点子歉疚也散了去。

谁知那江离恨甫一生事便闹了个人仰马翻,江澄剖丹而亡竟是瞒了这么久,百家便想有动作也是不及,江家摆明了有备而来,不过三日便与兰陵金氏昭告天下,两族决意合宗立派另辟仙门,号曰重华。

这消息一传出去众皆大惊,多有半信半疑观望这两小儿有何能耐的,然三年筹谋岂是白费,金江两家各有一二成弟子携宗主荐函另投别宗,或往眉山、清河,或赴震泽,只无一人愿投姑苏蓝氏去。凡此种种,竟未出半点差错。到了迁宗正日,那等拔地升天之景又惊掉了多少人下巴。自此重华门隐没云里雾外,金江虽未多言,然仙门百家却将此事传得神乎其神,有说是三毒圣手除魔卫道有功因得天赐、庇佑后人的,也有说曾遇小金宗主斩杀鬼修的,那等身法似胜过了金丹巅峰……

然这等消息是动不了含光君半分心思的,说来他自己也不齿,江澄命陨世人皆叹,鬼修奔走相告,独他心中有一丝隐秘的雀跃不敢表露半分,仙门百家听闻重华一事多艳羡嫉恨,他却暗自庆幸,魏婴今生应是与那江离恨、金凌无缘相见了。他这厢怀着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又往龙胆小筑去了,兴起之余瞥见魏无羡肩胛上几道入骨伤痕不禁生出悔意,心道若早知江晚吟一事又何必下此重手?

“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像我这样的人难道还能回得去吗……我只是,只是想再见一面……”

蓝忘机听他这半梦半醒之语怒从心起,厉声道:“不可能了,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他,江澄已经死了!”

一语既出惊觉自己嫉恨至此有失体面,遂叹了口气,“他死了,三年前就该放消息,是那江离恨不顾世俗大礼生生瞒了下来,你如今便是去了又能如何?恐怕除了金凌,就连眉山虞氏也被蒙在鼓里,母族尚且如此,何况你早已入姑苏蓝氏,前尘往事也该过去了。”

他这番劝慰可说是少见了,本就是不善言辞之人,加之魏无羡被锁在龙胆小筑这两年多来从不肯真心相待,他自然也不愿手软,哪里还有那个闲心善意去提及江澄呢?偏那卧榻横陈之人半句也未听进去,唯双瞳染上血意,邪气渐生。

“我要见江澄,我的阿澄,师弟……”

“江晚吟已死!”蓝忘机被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气得失了定力,一下丢开避尘,伸手连人带被拖下来,也不顾是青天白日房门大开就要行事,本来还顾及他前次磕碰了腿脚,眼下醋海翻腾哪里顾得上,仿佛只有那无尽的欢愉才能确认这人真是属于自己。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江晚吟弃你杀你,魏婴,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他一面发狠动作却不敢看那人双眼,一面又抚摸上莫玄羽那具身躯的肚腹丹田,好似隔着一层皮肉还能感受到金丹的暖意。有了金丹,魏婴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留在云深不知处,永远陪着自己……这般出神之际竟猛地被一股磅礴怨气掀翻在侧,再看去,身上已多了个血印,他眼睁睁瞧着那冲天鬼气撕碎结界、看着那人拖着残躯而去却无力阻止,这一瞬的杀意无法忽视,只等鲜血塞满口鼻昏昏沉沉之际他还在想:

“他那样待你,你怎么能……想杀我呢?”



临时加了个情节进去,字数缘故剩下的只能拆开再起一章了,应该还有两章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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